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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再失联
我是一个对自己要求相当严格的人,做什么事情都是百分百的努力,最怕让别人失望或瞧不起。但对于一个刚从中国过来的本科生,一条十几年在应试教育的池塘里长大的淡水鱼,突然被扔进太平洋,直接读美国的研究生,确实有些超乎想象的挑战。
无论是基础教育还是大学教育,中国学生一直在机械地学习各种命题式知识和程序性知识,考试不过是比拼记忆力,并通过反复的练习追求零误差。我是被保送到北大的学霸,在这方面早已百炼成钢。所以,到了美国我天天盼着考试,因为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,也是我唯一可以证明自己是个好学生的方式。但谁知道美国的文科研究生院基本没有考试,主要是靠以下几个方面来检验学生的学习成果,而这些偏偏都是中国学生的短板。
广泛阅读
每门课的教授都会给你一个书单,少则是几十页的论文,多则是几大本厚厚的学术书籍。我刚拿到的时候以为是一个学期的量,后来同学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星期的阅读作业。
我们中国学生难道不会读书吗?当然会。高考的时候,哪个学生不是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?但完成考试任务后,少则几个星期,多则几年,就会把曾经倒背如流的知识遗忘殆尽。在中国的基础教育阶段,基本没有泛读的训练,学生根本不被允许读任何别的东西,更别说英语原版书了。
而泛读其实是有技巧的,你若真拿出“铁柞磨成针”的毅力一字一句地读,甚至背下来,反倒是南辕北辙了。你要学会在一篇文章中找到关键段落,在段落中找到关键句,在句子中找到关键词。你还要理解英语的写作方式,也就是英语的“八股”规则。泛读要求的不是学生死记硬背的能力,而是能一目十行地领会作者观点的能力,也就是中文说的“不求甚解”。
课堂讨论
读书是第一步,思考是第二步,分享是第三步。你要了解同领域的其他学者是怎样的观点,继而用你的批判性思维得出你自己的想法,你可以赞同,也可以反对,无论如何,老师希望你有自己的想法,并由你亲口说出。
有一个笑话,我讲了很多年,还是觉得很经典。联合国有一年给全世界的小朋友出了一道题:就其他国家粮食短缺问题的解决办法,请你谈谈自己的看法。
非洲的小朋友看完题目问:什么是“粮食”?
欧洲的小朋友问:什么是“短缺”?
拉美的小朋友问:什么是“请”?
美国的小朋友问:什么是“其他国家”?
中东的小朋友问:什么是“解决办法”?
中国的小朋友问:什么是“自己的看法”?
中国的孩子常常会得到一个标准答案、一个官方说法,而逐步丧失了批判性思维能力。我们常常用“听话”来要求和赞美孩子,好像听长辈、听师长的,就能少走很多弯路,不犯错,不误入歧途。中国人的从众心态本来就非常普遍,大人们很容易形成统一的意见和想法。而在中国的课堂中,往往是老师口若悬河地讲,学生嗷嗷待哺地记,哪里有学生说话的机会?
美国大学研究生的课一般人不会太多,多则十几个,少的时候你打个喷嚏全班师生会齐齐转过头来对你说“(God) bless you”。通常不习惯成为焦点的中国学生会觉得不自在,反正我时常忍着喷嚏不敢打。
研究生的课堂基本没有Lecture(讲座课),全是Seminar(讨论课)。老师不再负责传授知识,学生们通过阅读产生自己的独立见解,并使用合理的逻辑在课堂里跟同学们展开讨论,甚至辩论。老师有时会总结一下或强调一些基本常识,也有可能不了了之。其实,世界上大多数的问题是开放式的,并没有我们所熟悉的四选一的、标准的、唯一的答案。
整整大半个学期,我都是个专注的倾听者,就像公园里那些自己不下但喜欢看别人下棋的并没那么老的老头子。教授们通常也不会太刁难,他望向我,我低下头,他就放过我。“伸手不打‘没’脸人”——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的。
但通常我又是班里唯一一个中国学生,实在太扎眼,很容易引起教授的注意。也有教授会说“Let"s hear what our Chinese friend has to say.”(“我们听听来自中国的朋友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。”)我当时因为紧张,也没有完全听懂,只听到后半句has to say,然后就像口吃患者一样连连摆手说“ No no no no no , I don"t have to say.”(“别别别别别,我不是必须要说的。”)结果成了一个大家笑了很久的笑话。
可能多少担负着一点“不能有辱国格”的使命,有时候我也会勇敢接招,但我感觉发言的目的主要是向教授证明我没有偷懒,一个从来没有机会思考的人,要培养出批判性思维,哪里是一蹴而就的事。有时候实在来不及读完,或者读完了也没读懂。那种时刻被老师点名就不自觉地脸红起来,想撒谎都不行。有一次我就大胆说了实话:“我不知道作者想说什么。”你猜教授怎么说?“其实我也不知道作者想说什么。”这件事给我的冲击很大,鼓舞也很大,也让我明白教科书并不代表真理。所谓批判性思考,说到底其实就是让你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。
比产生自己的观点更难的恐怕是如何找准时机插嘴。因为讨论课上通常不需要举手发言,插嘴时机其实就那么半秒钟,甚至更短。你要趁别人将说未说的节骨眼开口,说早了打断别人不礼貌,说晚了又很有可能被别人抢走。这种体会很像小时候去坐已经启动了的旋转木马,急得满头大汗。
最可气的是被“截胡”,你的想法竟被别人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,就像《冰河世纪》里那只被抢走榛子的倒霉的尖嘴松鼠,你只能暗自朝他翻个白眼——口头观点课没有版权保护。而比被“截胡”还要难过的就是当你终于摆好嘴型准备一鸣惊人的时候,大家已经翻篇了。你在心里默默打磨了很久的聪明句子就这么被永远地埋没了。
被这种无助状态折磨了很久,我终于鼓足勇气去找了有一头漂亮白发的Ruth Ann Clark教授,她是我见过的最慈祥,也是对中国留学生最友善的教授了,每年都会请不回家的学生去她家过感恩节或圣诞节。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家壁炉的样子,她亲手烤的火鸡的味道和火鸡肚子里闻起来比吃起来更香的stuffing。对于初来乍到、举目无亲的留学生来说,这是尤为珍贵而温情的体验。
我把我的苦恼说给她听,她也终于理解了以我为代表的中国学生如此羞涩寡言的来龙去脉。于是,除了会额外关注我之外,她还和我达成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,如果我有什么想说的,就给她递一个眼神,她会及时邀请我发言。这个小小默契对于培养 我自信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。
学术写作
课堂上观点成熟或者不成熟,聊聊也就罢了,可一旦要做研究,就要落到笔头上。老师会要求每节课写一篇小论文,一般不会打分,但会占一定比例的总成绩。学期末还是需要提交一份大论文。学术论文的第一步就是文献综述,如果你根本不了解之前的研究成果,那就有可能只是重复别人的观点或写出落后于时代甚至谬误的东西。
对“citation(引用)”这个概念的误解,和对“plagiarism(剽窃)”这个概念的缺失,是中国留学生被批评“学术不诚实”的主要原因之一。美国学校对学术诚实的要求异常严格,也有非常先进的工具检测抄袭行为。一旦雷同超过一定比例(7%),后果将非常严重,轻则挂科警告,重则直接开除学籍并遣返。
即使遵守了这些基本的学术规范,用英语写作也是大部分中国留学生事先没有培养起来的能力之一,自己没写过,老师也没教过怎么写。攻克这一难关没什么捷径,一开始一定是多看别人怎么写,然后照葫芦画瓢,慢慢掌握英语写作的段落规则和措辞技巧。到最后,你反倒会发现英文论文其实非常八股、高度格式化,不像中文修辞那么变化多端。
大学一般都配有专门的人来向有需要的学生提供写作援助,且大部分是免费的,不用不好意思。况且,有的教授可能拒绝审阅没有被校对的论文。
口头报告
Presentation(演讲)将全方位挑战一个学者收集、整理、归纳、分析、使用及呈现信息的能力,但最关键的是先培养自信。
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我的第一次演讲有多狼狈,因为紧张而全身颤抖。讲着讲着突然发现很多观众忍俊不禁,原来我手里的激光翻页器射出的红点因身体颤动而被放大了几十倍,在投影布上跳起了桑巴舞。好在大部分观众有素养且充满爱,他们用热烈的掌声和真诚的眼神给我以鼓励,还建议我扔掉翻页器。
做Public Speaking(公众演讲)是个技术活,唯一的秘诀就是多练多说。不要怕说错,不要过分在意别人的看法,这很关键。学校有个叫Toast Master的组织专门致力于帮助演讲者建立自信,我自己没试过,但是听到的反馈不错。他们建议演讲者把观众想象成一堆圆白菜。但我个人的经验是,恰到好处地跟观众互动反倒会帮你尽快放松下来。
说到底,留学生的第一年通常是很煎熬的,即使学霸也不能幸免,并不是你不够优秀或不够努力,而是因为游戏规则变了,之前那么多年的应试教育并没有帮你做好相应的准备。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只要你事先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挑战是什么,提前制定规划合理可行的攻关计划,并不羞于求助、不齿于犯错,这终究不是什么克服不了的难题。
来源 | “教育者钱志龙”微信公众号,转自“极致学院”公众号
作者| 钱志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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